中国政治家为何如此在意历史评价

2016 年 2 月 14 日3080

马英九在蒋经国身边工作(资料图)

马英九在蒋经国身边工作(资料图)

  文/杨照

  死后,将在历史上留下什么样名声呢?这是那段时间,蒋经国念兹在兹的大问题。他必须开创一个新的历史局面,留下稳固的成绩,才能有让自己可以放心的历史评价。

  1986年10月7日,蒋经国接见了到台湾访问的美国报人──《华盛顿邮报》发行人葛兰(Katherine Graham),在会谈中,明确表示即将解除长达将近四十年的戒严令,并且会开放自由组党。蒋经国当然知道,这会是访谈中最具爆炸性的内容,也必然会成为《华盛顿邮报》的报道重点。

  在台湾的绝大部分人,都是从转译的《华盛顿邮报》访谈报道中,才得知即将解除戒严的重大消息,包括绝大部分国民党内的高层人士。台湾社会为之骚动,国民党内更是为之震撼。事实上,正就是为了避开党内必然会有的强大阻力,蒋经国才特别选了葛兰访问来宣布这个消息,制造既成事实。

  很显然,国民党内没有多少人赞同蒋经国的这个决定。就连《华盛顿邮报》报道刊出后,他们都试图否认这个事实。他们的直觉反应是:美国人弄错了,应该要赶紧去更正。发现美国人没有弄错,蒋经国真的说了这话,他们的第二个反应是:这一定是国际宣传的手段,蒋经国是为了缓解因为党外民主运动带来的美国压力,才作此宣告的。

  因而,之后就来了下一波的震撼。蒋经国下令研拟“国家安全法”、“集会游行法”和“人民团体法”,为解严做准备,他是玩真的。党内大老、高层干部们不止是反对这些他们看来极度“危险”的措施,更糟的是,他们完全不了解蒋经国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一部分因为台湾社会上要求民主的声音愈来愈强烈,党外运动虽然在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中受到重挫,然而几年后却吸引了新的一批青年菁英,蓄势待发。一部分因为美国和中国大陆建立正式邦交之后,台湾处境愈来愈困难,必须以民主改革来维系美国国会中对台湾支持的力量。这些都是重要的因素,但却不是对于蒋经国决策的充分解释。

  这里必须加上另外一项关键因素,也是蒋经国的党内同志们最不容易理解的因素,那就是蒋经国自知去日无多,他心中愈来愈高涨的对“历史评价”的重视。蒋经国的糖尿病已经很严重了,并发的青光眼让他视力减退近乎盲眼,腿部水肿则让他行动困难。蒋经国去世后陆续披露的数据显示:死生之际,他所受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影响,对他的思考有了愈来愈大的牵制影响。

  死后,将在历史上留下什么样名声呢?这是那段时间,蒋经国念兹在兹的大问题。后世史家会记录他在建设台湾上有一定的贡献,这是他可以稍感安心的;但后世史家却也一定会记录他长期主持台湾情治系统,调查、迫害了多少人,多少“白色恐怖”时期的案件都和他脱不了关系,这是他最担心害怕的。

  要在历史上留下正面的评价,他需要比作为一个成功的执政者更大的功绩,才能平衡、盖过“白色恐怖”中他犯下的错误。他必须开创一个新的历史局面,留下稳固的成绩,才能有让自己可以放心的历史评价。

  离他谢世,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中,蒋经国是在替自己的历史评价努力。他想到的、看到的,不再是现实利益与眼前权力,而是更长更普遍的是非价值,所以他自愿放弃许多仍然把握在国民党手中的巨大权力手段,给台湾多一点自由,多一点民主。

  1987年9月,民进党宣布成立,蒋经国压制了国民党内一片取缔、逮捕的呼声,默认同意了它的存在,让台湾民主迈进了很大一步,更替台湾省下了许多动荡与恐慌。

  这些过程,尤其是蒋经国临终前回复到中国传统态度,对历史的看重,大概没有人比马英九更清楚了。毕竟1986年10月蒋经国和葛兰的访谈,就是透过马英九担任英文秘书的居中翻译,才有办法进行的。马英九还曾为了要口译如此重要、历史性的讯息而大感紧张,承受了空前压力。

  还记得,马英九在2012年胜选时说过:他虽然没有了连任的压力,却有历史评价的压力时,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话中指涉了蒋经国晚年的这段典故。时至2016年2月,倏忽已到马英九、蔡英文权力交接中,这不由得让人心生好奇:回顾从政生涯,马英九究竟会给自己打几分呢?(诚然,历史评价从来不能由自己作出,而有待后世史家作出。)但不管怎么说,或许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有心有为的政治家身上,也还是传流了这样一种在意历史评价的中国文化传统,不管他是在这头还是在那头。

  (作者为台湾作家。首发公号“不是官话”。纸媒、新媒体或微信公众号转载改编,必须事先征得“不是官话”的授权同意,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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