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回忆,扑克牌》:如菜刀般落下

2015 年 6 月 28 日3690

  通过《回忆,扑克牌》,向田邦子希望向我们指出的事实:禁不起推敲,却扎实存在,以为是回忆,其实就在眼前。生活并不强迫你专注地看,可如果你愿意凝视并进入这深渊,你会发现,在脆弱的满月里,每一个截面的存在,都是菜刀落下的结果。

  《回忆,扑克牌》的序言极为有趣,王安忆对世界范围内的各路短篇小说写作胜手进行了一番总结。她谈到故事内容的自洽,意义指向的多面,谈到短篇写作要有一种“奇情”。这些都是很好的分析,但或许这篇序言是为着统摄这一辑的“短经典”所作,难免宏观了些,关于向田邦子倒指涉不多,特别是这“奇情”二字,恰恰离向田桑的风格甚远。

  这种远离也不失为一种逆向铺设,本来以为通向八心八箭钻石切割般的文字宫殿,结果开卷时刻看到的是修林禅院,错愕之间竟也别有魔幻。

  整本读完合起书的时候,其实什么情节都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回放的画面却异常清晰:英子的菜刀落在萝卜上。

  因为奶奶在英子幼时对她的责难,女孩心内累积的诚惶诚恐变成一种习惯性动作。一旦做错就慌慌张张地吃下半月形萝卜。这样的英子,心里藏着多少的不安呢。粤语里说“讲多错多”,英子日积月累的紧张终于导致了孩子健太被切伤,越提防的事越迎面兜头浇一瓢冷水,人生怎么就这么谬悖。

  有段日子许多人喜欢用一个词:吊诡。泛滥到使用“吊诡”本身也十分吊诡。细细想来其实哪有那么些惊惊乍乍,真正用文字表达吊诡之意的作家才不会如此用力,譬如向田邦子笔下的一切,平铺直叙里就同时剖开了情理之中与意料之外。在英子这一篇,在常子那一篇,我们看到活得很认真的女性和存在于她们周围活得很潦草的其他人,潦草到显得那认真有些滑稽,有些大可不必。有时候甚至要教人怀疑,写这样平常的境况,有什么意义。

  按说传奇志怪的风格日本作家也不是不擅长,大热的京极夏彦将妖怪和推理结合得那么妙。情节离奇曲折的也不是没有,本格派的岛田庄司能控制读者的呼吸节奏直至小说最后。但这些多少都属于快感阅读的范畴——没有不恭敬的意思,京极桑和岛田先生我也喜爱的——可有机巧的故事与静水深流的文章一对比,往往竟是前者黯淡许多。这样的时刻,向田邦子笔底那种纯文学的力量就显露出来,这种力所催开的维度不需要负缀的典故,也摆脱了对情节转折的迷恋,真就好像张爱玲点的那一炉沉香屑,开始燃了,就自自然然烧到终点。

  其实连“终点”都无需计较,回到格拉斯那段话的本义:优秀小说家下笔,不止于交待一个完整自洽的故事,仅满足于那种水平太童稚。圣手所做的,是精准指出庸常片段中的皮下组织,拂去表象的光鲜,但又不追求露骨的残酷。好似唐传奇里的独行侠,夜驰白马,也不过是平静地掀开老房子屋顶的瓦片,借着一束月光就足够窥视人间。真的通透,也就不再需要疾走呼告与猛烈敲打。庖丁解牛一气呵成,刚入门的匠人才执著于拆卸。

  因此,一片永远切不圆的萝卜,也就足以令中国读者天涯共此时地联想起《金锁记》里那轮月。也就是那滴落在云轩信笺上的泪珠,那场三十年也“完不了”的故事。怎么会完呢,从第一篇《水獭》里薄暮时分燃烧的香烟,到最末一篇《Doubt》里继承自亡父的扑克牌游戏,琐屑像水与空气,多到忽略成不被回味的东西,万幸我们有向田。

  整本书的文句里,内心戏甚至言语也不一定被引号框限,这流动着的时时刻刻,这如飞尘般的日日夜夜,就是向田希望向我们指出的事实:禁不起推敲,却扎实存在,以为是回忆,其实就在眼前。生活并不强迫你专注地看,可如果你愿意凝视并进入这深渊,你会发现,在脆弱的满月里,每一个截面的存在,都是菜刀落下的结果。(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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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小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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