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人过赶年的时候，你来湘西。

　　映入你眼帘的，肯定是被一条条用巨大麻石铺成地面的小路串起来的一栋栋古朴精美的吊脚楼群，透过雕花刻朵的窗口往屋里面望去，你肯定会看见一座巨大的炕架，炕架上挂满一块块黄中带黑的腊肉，这些腊肉堆里，夹杂着从山上赶来的麂子肉，野猪肉、野兔肉等等，当然，更多的还是他们自家养大的肥猪肉，还有主人家从河里捞上来的大鲤鱼和长串长串的红辣椒。腊肉下面，还挂着一个用楠竹做成的大粗筛子，里面放着大砣大砣的豆腐，放着渣豆浆、干蕨菜、干菌子等。

　　这些食材，是湘西土家族人专门为过赶年而精心准备的。

　　一过冬至，土家人就开始杀年猪、炕年肉了。土家人杀年猪的仪式十分神秘，先将年猪杀死后，赶紧用棕簑衣遮上，然后手拿长梭标在房屋的四周逡巡一遍。这是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据说是怕外族抢夺已经杀死的年猪。年猪杀完后，主人家会用纸钱和三根香卷成筒状，粘上猪血，插在猪栏上，然后扭身做出种种拜揖的动作，口里念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祭辞，这些祭辞，包含着对天地鬼神特别是猪牛羊等牲畜的保护神的敬畏和尊重。敬完神，从四村八寨赶来的亲朋好友，汇集在他家的堂屋里、火塘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叫吃刨汤肉，又叫吃热肉，以回锅肉为主，回锅肉黄晶晶的，大小和巴掌差不多，用筷子夹着，两边忽闪忽闪的，看起来肥油都快滴下来了，但吃下去，一点也不油腻，味道香纯而又甜美。当然，土家族过赶年，除了炕架上的炕着的这些食材之外，还有粉条、海带等一应时鲜菜肴，都是从湘西集市上买来的，这个时段去赶场，土家族人叫打年货。腊月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三日这天了。这天十分特殊，叫过小年。过小年，有两个十分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白天家家要打扫檐尘，晚上则要烧灶书，送灶王菩萨上天去禀告主人家当年的善行以及一年四季的收成和劳作状况，以及灶王菩萨自己一年四季对主人家的庇佑和保护情况。土家族人用儿歌记录着过赶年时候要做的几种重要事情：“二十四，巴对子，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炒炒米，二十七、炸“团馓”，二十八，打粑粑，二十九，过大年、歹‘起嘎’，三十晚上火旺哒。”

　　伴随着各种劳作，转眼之间，就到了二十九过赶年、歹“起嘎”的日子了。

　　湘西土家族过赶年，又叫过大年，土家语叫“起嘎”或“起老嘎卡”。所谓过赶年，就是土家人过年，比其他地方其他民族都提前了一天。有腊月三十日的年份，土家族则在二十九过年，如当年只有二十九日，则在腊月二十八日这天过年。据清永顺府《龙山县志》记载：“土人度岁，月大以二十九日为岁，月小则以二十八，相传前土司出军值除日(夕)，令民先期度岁，后遂以为常”。

　　过赶年这天，土家族山寨家家户户都要到村头的土地祠前杀鸡宰鸭。每支被宰杀的鸡鸭都要从它们身上拔出一点羽毛，粘上血贴在土地祠上，这叫感谢土地。杀完鸡鸭后，男人则带着族中子弟，带上祭祀神餐，带着香纸、鞭炮和镰刀，钻进村寨四周的大山上，找到散落在山山岭岭间的所有祖坟，为长眠在地下的祖宗去送年夜饭。这叫送亮，送亮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背一背柴回来，即暗合了背(财)进屋的意思，同时，也为三十晚上烧旺火准备柴禾。女人则在家里开始办年。

　　办年的时候，女主人会取出菜刀，从炕架上割下各种兽肉，割下猪腿巴上最精的那块肉，堆在火炕角，用火钳夹出一个个红红的火石嘎儿，往兽肉和猪肉的皮子上烙去，在一股股黑黑的浓烟之中，肉的皮子便会绽裂开来，一种十分好闻的焦焦的香气满屋子弥漫。肉烧好的时候，灶孔里的水已经烧开了，主人则拿出锅铲，把米汤从大铁锅里舀出来，把饭打进木头做成罾子里，把洗好切好的大砣腊肉也放进去。这就是湘西的饭蒸肉了。女主人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照看着灶孔里的柴火，照看着蒸饭的情况，一边取下铁锅，在铁锅里清洗烧好的各种腊肉，然后切好，炒好。你仔细地看着女主人一锅铲一锅铲地在铁锅里翻炒着各种腊肉，看着她把茶油、菜油或者是枞树菌油放得很多，把盐放得相对较咸，把生姜、花椒、木桨籽都放进去，遇到炒野兽肉时，她会加上花椒叶、柑桔皮和柚子叶，喷上米酒，当然，所有的菜，都放有很多辣椒，这些辣椒有很多种，有用石磨磨成粉末状的辣椒粉，有用菜刀切成条切成筒状的，当然，往锅里放得最多的，是一把把长颗长颗的整只干辣椒。你就会知道湘西的土家人真的很喜欢吃腥辣，炒菜讲究“油糊盐咸”，也就是说油多盐多，佐料多。油是自家产的，是用茶果或油菜在榨油坊里榨出来的，佐料是从山上或者自家院子里采摘的，典型的绿色无污染食品。没多久，所有菜肴都炒得差不多了，这时候，男主人带领着送亮的族中子弟，差不多也都回来了，回来之后的男主人，会端上放有祭祀神餐的茶盘，往村寨中的祠堂庙宇牛栏猪楼甚至是山林等地方走去，他们这是要进行各种各样的祭祀了。过赶年这天的祭祀特别隆重，和华夏其他民族都不相同。清《永顺府志》载：“土民每岁十二月二十八日夜祀祖亦曰祭鬼”。他们先是敬供奉在自己堂屋里神龛上的列祖列宗，然后再次遥祭长眠在山上的每个先祖，接着从家族的祠堂和门外的五谷神庙开始，敬梅嫦神、山神、水神、树神、八部大神，敬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等，敬猪栏牛舍和鸡棚，敬各种家具，敬寨里的大古树，最后又回到自家堂屋里，把祭祀神餐和野猪肉、麂子肉、粉蒸肉、猪脚肉、鸡鸭肉、酸菜鱼，以及团馓等特色小吃，还有蘑菇、木耳、干笋、干蕨菜等等一应山珍，放在八仙桌上，敬他家神龛上的列祖列宗，这是湘西土家人要把自己一年的勤劳和丰收，要把自己所有的感恩和最好的礼物，送给辗转迁徙来到这里、并给子孙后代留下朗朗净土的男祖女宗……

　　祭祀完后，主人家会摆出一张大大的八仙桌，铺上一块他们叫着“西兰卡普”或者叫“大花布”的大布片，其实这是一块织锦或者腊染。把祭祀神餐摆在八仙桌中间的位置，这是过赶年的一个主要菜品，湘西土家人认定吃了带有祭祀神餐的年饭后，男人会体格强健、智慧神勇，女人则更加妩媚俏丽，定生贵子，老人健康高寿，儿女聪明活泼，易养成人，全家则和睦安康。祭祀神餐摆好后，接着摆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菜肴，那就是合菜，所谓合菜，就是把很多菜一齐倒进火锅里。过赶年吃合菜，有一个延续至今的传说，相传明嘉靖年间，皇帝宣招土司王彭翼南,要他率领三千土兵去沿海抗倭，彭翼南点齐三千土兵，准备开拨去前线，但这时候正是农历腊月，快过年了，湘西土家族人为了能让土兵放心去前线，同时也为了犒劳三军将士，将各家各户已经炒好的菜肴全部提到土司王宫殿前，将所有的饭菜合在一起，请将士们开怀畅饮。湘西三千土兵就这样带着乡亲们的美好祝愿，开赴沙场，最后立下了标柄明史的“东南战功第一”，久而久之，这便成了湘西过赶年的一个传统菜肴。摆完祭祀神餐和合菜，才把装在土花碗里的各种菜肴摆上来，看到菜都摆齐了，酒也上好了，家里最年长的人就会说，大家过年吧。

　　菜是好菜，酒则是主人家泡了很久的药酒，他们加上一些蜂蜜，搅拌好后，盛在酒缸或是酒坛里。湘西酒种类繁多，有用糯米煮成的酒，用陶罐盛装，放在桌上，内插吸管，大家共同饮吸，这叫扎酒。有种酒叫糊汁酒，是湘西人用米或者糯米煮成，取原汁饮用即成。当然湘西人也喝瓶装酒，本地以湘泉酒和酒鬼酒最为著名。不过你面前的这个主人家，同大多数湘西山村的人一样，他们最爱喝的，就是放在你面前的这种药酒。吃年饭的时候，主人家一边劝你喝酒，一边会用竹筷给你夹上一大砣腊肉，这块腊肉是厚厚的长长宽宽的，足有巴掌那么大，竹筷的两边还一闪一闪地，放进嘴里，到处流油。这时候你不喝酒就不行了，主人家会认为你看不起他和他的家人，看不起他的家族和自己的民族。看到主人家这样看重自己，你肯定会开怀畅饮、大吃特喝起来。主人家在一碗碗敬你酒的同时，会把一句话时常挂在嘴边，这句话就是没得菜酒要歹好，他会说我们湘西人，不爱吃不爱耍，只爱肚皮胀垮垮等等之类的话。倘若你真的不会喝酒，主人家怎么劝都劝不动时，他要么会找到自己家族中的所有老者，盛满自己泡制的米酒，齐齐地放在你面前，用他们的土话唱着古老的敬酒歌，这些酒歌，都是赞颂你品格和德行的，同时也表达着他们的心意，表达他们美好的祝贺和真诚地愿望，要么他家中的男女老少，当然还有他们家中的漂亮姑娘，他们会一边跳着舞唱着美妙的歌子，一边端着盛满酒、茶、水的土花大碗，给你敬酒，这种场面，这种氛围，这种真诚地待客方式，这些独特的过赶年的习俗，不由你不大碗喝酒，不由你不大块吃肉，不由你不跟着他们一齐唱着自己心中的歌……你喝吧，吃吧，唱吧。这时候，晓得一些传统的主人，便会一边讲述他先祖的丰功伟绩和自己家族变迁的历史，一边讲述着湘西土家人过赶年的传统，他们会说，明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横行，朝庭征调永顺土司王彭冀南率领三千土兵奔赴江浙，剿倭寇于苏松，为了按时出征，土兵将士来不及待到三十过年，只好提前一天赶快过年，按时出征，斩获一千九百余级，他们会说，明史上都记载了“倭为气夺，盖东南战功第一，降敕嘉奖，各赐银币，翼南三品服，授昭毅将军，明辅俱受银币之赐”这些话，同时还降有诏书，诏曰：“蕞尔倭夷，连年内侵，东南要区，累遭屠戮。彭翼南闻调远赴，亟动勤王之念，竭力效令，用成奏凯之功，元凶就戮，余孽悉平，功劳懋著，良可嘉尚”。他们说为庆祝抗倭保国护民之功和怀念抗倭阵亡将士，湘西的土家人才和中国所有民族不同，提前一天过年的，这就叫过赶年，土家语叫“起嘎”或“起老嘎卡”。

　　在一阵阵鞭炮声中，不由你不惊叹，湘西土家人所有的美食就这样全部毫无保留地呈献在你的面前，所有过赶年的文化全都展览出来了，所有的风情民俗都原汁原味地奉献给了这片神秘奇特的沃土……

　　作者：仲彦(土家族)